在肖恩·斯库利的展览前言的开头,我这样写道:就我本人而言,对抽象绘画的态度一直是游移不定的。我曾经被那些卓越的抽象绘画所激动:蒙德里安、罗斯科这些伟大的名字在我心里熠熠闪光。然而,正如生物周期的规律一样,抽象绘画在我们这个图像泛滥的时代似乎已经辉煌不再,从事抽象绘画的艺术家也不那么显眼了。换句话说,自西方现代主义兴起,抽象绘画历经若干阶段的发展、演变,即作为图像也好,或作为表达也好,它的明度开始降低,它的感染力有些干瘪了。假如我们承认眼前这个事实,那就不得不思考接下来的问题:是否由于抽象绘画本身的广度及深度存在着天然的局限,使得它所能承载的东西也是有限的呢?
众所周知,抽象绘画在中国从来没有获得过普遍认可,更谈不上登上真正的高峰。因为无论抽象还是具象,都是与中国的绘画传统相悖的。长期以来,中国画家恪守一种信条:绘画应该在“似”与“不似”之间寻找平衡,既不能太接近于对象,又不能离开对象太远--如齐白石说的,太似为媚俗,不似为欺世。即便在当下,很多艺术家开始运用西式的抽象观念来观察、思考和表达,仍然隐隐地露出底色,希望画面呈现所谓的“言说性”,并通过“言说性”这一渠道和观者达成交流。我相信一点,任何一种艺术类型,只有它达到了纯粹那一刻,才完成了伟大的蜕变。那么,蒙德里安和罗斯科便是最好的例子了。
自然,抽象绘画包含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。尤其在当下,艺术家面对的资源越来越丰富,抽象也从平面走向空间,走向多维。不久前,劲松与我谈到他的作品以及他的展览,我知道他的一个心结,需要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把内在的能量释放出来。想起若干年前的一次合作--在我和彭德策划的三年展上,劲松以他的一件大体量作品引人注目。这是一个信号,我设想劲松可能会用更大的劲头去占领空间,夺得眼球。后来的情况正好相反,他悄悄回到了平面,回到了传统的手绘。这一代艺术家看似差异很大,各有个性,其实很难抹掉所谓的“时代烙印”。所以,我们常常会看到他们对于手绘的迷恋,对涂抹的钟爱,这些恰恰是传统遗传因子在起作用。与新生代艺术家喜欢重起炉灶的作派相比,劲松他们倾向于“推陈出新”,或者从修辞上说,叫做语义学转换--酒是陈的,瓶是新的。
许多艺术家被原创的概念弄糊涂了,总是雄心万丈,吵着要史无前例。我素来认为,艺术上的真正的原创只有在原始人那里才存在,后来所有的艺术家则是寻找特殊性和差异性,在观念上、表达上、图式上哪怕有一点个人的输出,就算有所建树了。说白了,艺术这东西实际上是很难言表的--换言之,创作的奥秘说起来简单,做起来复杂。每当有艺术家兴致盎然与我谈论他的创作意向、构思之类,我从不附和,因为我了解创作的最终结果远非语言可以概括。任何一个艺术家永远只能做他能做的,而做不到他想做的。在“能做”和“想做”之间,艺术家的宿命是显而易见的,哪个野心勃勃的艺术家不想成为毕加索、杜尚呢?这方面,我倒和劲松容易沟通,点到为止,心领神会,一切皆在不言之中。
回到劲松作品的内部,考虑关于“涂抹”是否与“自由”有关这一命题。我相信,劲松能够体会到他认为的自由,并且我也相信,一个艺术家在创作中获得自由几乎可以说是一种至高境界。有自由就有快乐--这样的快乐不是老天的额外恩赐,又会是什么?记得有一次我和朋v友在巴塞罗那参观毕加索博物馆,看完之后,他说他对毕加索的敬意大大降低了。我明白他的意思,他是认为毕加索的造型、色彩等等不过如此。我表示,我从头到尾看过后,才知道此毕加索这家伙真的厉害。他做艺术就像做游戏,在游戏里卸去一切负担,随心所欲,获得了太多的自由和快乐。我问我的朋友:你在你的创作中获得过如此之多的快乐吗?涂抹只是现象,随意也只是意向,心中无碍四个字才是本质。但是,现实之中哪来完全的心中无碍?如果是自娱自乐,乱涂乱抹,何苦要交流?要展示?要仪式?所以,劲松可能面临矛盾:涂抹的随意性如何不是刻意的设计,他能不能通过纯粹的个人的涂抹经验,传达出某种普遍性意义?
我每与劲松谈及对作品的观感,他都表示,他反对过度阐释。这是对的,作品终究是最后的归宿。那就让我们面对他的作品吧,里面包含的一切比我们的语言更有说服力。或许,在观众那里,引起的共鸣是远远超出我们预想的。
李小山
2016.7.3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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